聖誕節既然是耶穌生日,那,我想今夜就來聊個生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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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生產的時候,沒有哭。第一眼看見嗨嗨的時候也沒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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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產程很快,推進產房之前,護理人員來來去去,每個都跟我說再開幾指就來教我用力,殊不知,我就這樣一路一直開到無痛都來不及打,然後就推產房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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怎麼生小孩、怎麼用力才對,來不及教。
好死不死,所有產前課程我唯獨就是沒上過拉梅茲。
(是說這個真的有幫助嗎我很好奇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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產房裡,只有我一檯產婦,有兩、三個護理人員在做準備工作。感覺上好像人力很充足,但在我感覺萬分痛苦地在產檯上經歷陣痛的時候,卻沒有任何一個人站在我身邊跟我說話,coaching我如何用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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醫生不在,他可能正從遠處的診間,接到公用手機通知他該來接生了,準備結束眼前的門診病人,上來產房。邱先也不在,醫院規定醫師沒來之前先生不能進來陪產,說真的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為什麼有這個規定,可能有它的原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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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麼,產房裡那兩、三位醫護人員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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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許是我這個產婦太優雅了,完全沒有亂叫亂吼,只有宮縮的時候全身發抖,什麼話都沒說看起來很好。也許正常程序就是這樣,因為他們會在我宮縮的時候停止聊天,轉頭看著我,確認我的情況沒有異常。也許是因為正值白班交小夜,他們正一邊謄寫文件、一邊討論等會下白班要去吃什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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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能有很多原因,但總之我只記得當時的我,感覺自己像一隻待宰而孤獨的動物,躺在一個冰冷的地方,等待痛苦碾壓過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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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兩輪可怕的陣痛過後,我恢復一點點冷靜,用著自己多多少少在孕期爬文時看過一些資訊的可憐記憶,努力在疼痛和劇烈的發抖中,coaching自己吸氣……吐氣……..,coaching自己一邊用力,一邊在心裡數一、二、三………..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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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後好像醫生跟邱先就都一前一後地進來了,進來之後再宮縮個兩次,頭很大的嗨嗨就『啵』地一聲爆破出來。邱先事後總是說他剛進去都還搞不清楚狀況,我已經生完了,我心想老娘慘絕人寰的時候你根本不在好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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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以當我看到嗨嗨的時候,我的身體還在癱軟的狀態,只覺得他是一個陌生的小傢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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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壓力極大的母嬰同室住院中,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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嗨嗨八點送到我身邊以後,他就一路一直掛在我的胸口,拔了奶就哭,哭了就再塞奶回去,這樣反覆反覆一直到晚上十二點,四個小時,我無法闔眼,也不知道要怎麼躺下來餵,就這樣一直坐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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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個來巡房的人,看起來對我來說都一樣,就是護理人員。但他們可能有不同的角色、屬於不同的單位、對親餵有不同的專業程度,但剛生產完的我無法使用讀心術自行分辨誰是誰,哪個的說法更有經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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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只知道,每個人給我的說法都不一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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『媽媽你不用緊張,寶寶有喝飽就會放開了,所以寶寶還沒放開你就讓他繼續吸。』(可是他已經掛在我身上兩小時了耶這是正常的嗎?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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『媽媽你這樣不行,你看寶寶根本喝安撫的都沒有認真,你不能讓他這樣他會習慣』(可是我們才第一天而已這樣也會習慣喔?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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『媽媽你怎麼讓他含著ㄋㄟㄋㄟ睡覺咧,你要把他叫醒啊,像這樣刺激他,摸他的耳朵,這樣他才會認真喝夠』、『ㄟ?媽媽你這樣摸耳朵不對喔,你應該要這樣摸他的背或是腳丫子、拍拍他才對。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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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樣做是不對的、那樣做會讓小孩如何如何,不同的護理師有不同的見解,你聽從了這個人的方法,下一個人可能告訴你不可以這樣。再加上嗨嗨的哭聲常常是響徹雲霄的那種,我只要把奶拔起來,嗨嗨就會發出別的嬰兒掉到地板上的那種哭聲,然後護理站的護理人員就會來『關切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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總是有很多聲音讓你感覺到,你,做錯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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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且你是媽媽,一切要以孩子的福祉為最高指導原則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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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請問一下,我一拔奶他就哭,我真的很想要休息,可以先給他奶嘴嗎?)『媽媽不行喔,他這樣會奶頭混淆,以後你要親餵他就不喝了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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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請問一下,我其實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奶,還是要瓶餵一下?我怕他很餓)『媽媽不行喔,你不趁現在多餵他,你就不會分泌奶水,到時候奶量上不來喔!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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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來是某個病房護理師同情我這個淒慘的媽媽,告訴我們如果真的很累,不然可以把寶寶送回去嬰兒室一晚,至少睡一下。但第二天早上我們就被嬰兒室的護理師責備說,下次不可以這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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感覺我們夫妻倆很像犯規的學生,教官網開一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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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母職體制」(institution of motherhood),一整套來自於專家、長輩等權威所設定的指導原則,形成了『女人怎樣才是一個好媽媽』的建構系統(Adrienne Rich, 1976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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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這個體制,主要是圍繞著兩個對母親的規範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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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母性是天生的,只要是女性,就天生擁有做母親的照顧本能,可以自然而然地知道該怎麼做,自然而然地上手和游刃有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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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.母愛的意思就是要把家庭跟孩子擺在所有事情之上,母親應該以孩子為中心和第一優先,無我無私,才是好媽媽,如果媽媽沒有做到,就會對孩子造成傷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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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兩個規範對母親實際上造成的影響是什麼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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首先,它讓所有不知道自己在幹嘛的媽媽自我質疑,我的天性怎麼了嗎?為什麼別人都是生下來就會當媽媽,我就當得那麼彆腳?它也讓我們不敢大聲地表達和呈現『我沒有天生就會,事實上我感覺自己什麼都不會』,因為表達了,就會有一個『不適任』的標籤,被貼在我們的身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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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來,許多母親在面對自己的需求與孩子的需求有衝突時,它也讓媽媽勉強自己應該以孩子為主,捨棄或剝奪自己。一個個原本有生理需求、有七情六慾、有喜好偏愛、有自己本來的缺點、有自己的價值觀、有限度的、獨特的 、真實的我們,與「母職體制」(institution of motherhood)相違背的部份,或主動或被動地被消失、妥協、或遮遮掩掩地存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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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事實上無法總是以孩子為優先。而當我們做不到的時候,這兩個對母親的規範讓女人有時掉進不必要的自我檢討或罪惡感裡,深怕自己是個失格的媽媽、自私的媽媽、壞媽媽,對孩子帶來終身傷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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延伸閱讀:為母則強:母職作為改變社會的場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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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且,這種罪惡感和『我給孩子的夠多了嗎?夠好了嗎?』的焦慮感,會和當代的『專家論述』以及『商業行為』貼合在一起,由專家論述決定怎樣叫好、多少叫夠,然後由商業行為來展現,操作和獲利的過程中,更強化和加深專家的論述,好像不這樣不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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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的爸媽那一代提倡配方奶,奶粉商樂不可支,他們那一代提倡補各種才藝班,不能輸在起跑點的心算、珠算、作文、鋼琴補習班隨便開隨便賺。現在這一代強調潛能、創意、孩子的主體性,那就各種五感開發寶寶游泳班、美學班、瑜伽手語、雙語烘培、共學共玩,應孕而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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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些商業行為更加深的,也就是當代的專家論述特別強調以孩子為中心來教養的「密集母職」(intensive mothering),要求母親必須投入大量的時間和心力,擔任育兒過程裡的主角(Sharon Hays,1996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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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這一代的媽媽可能不僅要像我們的母親一樣,在工作與家庭之間協商或尋求平衡,更要憂慮自己是否給予孩子足夠的注意力、陪伴的時間、給孩子心理滋養的品質,努力排除工作對家庭生活的干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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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後一個影響,是「母職體制」(institution of motherhood)讓女人順理成章地被放在主要照顧者的位置上,因為女人天生就會,但男人不是天生就會,所以男人在親職中被輕輕地放下,可是女人跑不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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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必須以孩子為優先,讓自我實現與其它她生存的想望與任務,在孩子用剩下的縫隙中找條活路,必要的時候一路割地賠款,或與社會和她的男人討價還價,沒有資源也沒有育兒另一半的單親母親,就在這個壓迫體制的最底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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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產完,出院的那一天,嗨嗨被抱回嬰兒室做最後的各種檢查,我有機會好好擦身體、上洗手間、換衣服,然後去嬰兒室作臍帶清潔跟黃疸觀察的衛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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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看到了好多其他的寶寶,有一些很嬌小,有一些皮膚長了些疹子,唯獨嗨嗨,大大的、澎澎的、紅潤紅潤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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各種衛教結束,我留下來,在出院前再親餵嗨嗨一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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哺乳室裡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幾對母子,電視裡撥放著嬌生嬰兒按摩的教學片段,有很寧靜和充滿母愛的音樂,我低頭,看著我的孩子,望著他的側臉,好認真地吸允著媽媽奶水還不夠的乳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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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刻,在哺乳室柔和的音樂裡,
我開始不能停止地掉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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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想著,我沒有做錯甚麼,我憑著自己的努力,跟我的身體合作,生下了一個健康、漂亮的小寶寶。嗨嗨也沒有做錯甚麼,他是個好有毅力的孩子,即使困惑跟挫折,但他那麼努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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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為我們自己感到驕傲。
覺得,我們,都很了不起…….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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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,是母職經驗,experience of mothering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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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和孩子親密互動而創造的育兒經驗,稱之為『母職經驗』,它們與『母職體制』,是母職這個概念中兩種不同層次的意義(Adrienne Rich, 1976)。它們兩者也許有重疊的部份,但母職經驗與母職體制之間經常是斷裂而不相符合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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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職體制深深地影響著我們怎麼實踐『當一個媽媽』,但在這個由專家和權威社會所界定的『夠好的媽媽』的定義下,我們常常是被壓迫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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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孕期和產後,我們像傻傻的羔羊一樣太過單純地相信了母性天生,而缺乏心理預備,同時在產前準備的過程中,被母職體制所強勢置入的各種商業操作帶著跑,我們在臍帶血、嬰兒車、嬰兒保險、產後塑身衣裡跑來跑去,卻不知道去哪裡找能為生產與哺乳賦能與充權的資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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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開始育兒之後,我們在摸索的困難和不知所措中責怪自己、無所適從、感到沒有選擇,我們不敢聲張自己那些與母職體制不相容的母職經驗,怕被貼標籤。我們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覺,不敢相信我們和孩子手把手互動累積起來的經驗,尤其是初次成為母親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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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我們其實是可以抵抗體制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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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一次我們更願意接納自己的有限跟做不到,先拋開指導,專心感受和面向我們的孩子與我們自己,知道我們不是天生就會當媽媽,而是跟著孩子一起學著長大,我們就抵抗了母職體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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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一次我們願意大聲分享自己那些與完美母親不一樣的形象,呈現出每個媽媽都有各自的姿態,讓更多的媽媽不害怕當自己、不害怕呈現自己需要被聆聽,因為媽媽有瑕疵很正常,我們就翻轉了母職體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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透過讓真實的母職經驗發聲,我們更接近自由,迎來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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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耶穌誕生很好,但你我都不需要當聖母,我們一起用一個更真實的母親的意象,送走2020,2021歡迎光臨。